文、摄影 |王国慧

瓦豪:维纳斯的绿色法典

    没错,我是现代观光客伪装下的,居心叵测的间谍。我怀揣史前维纳斯的密旨,要替她们重归故里,探听虚实:在那个于全球化时代被称为“世界遗产”的多瑙河谷,是否还有一种欢愉之道在繁衍生息—能让肉体沉默时庄严如丰美大地,起舞时自由若电闪雷鸣?
    “现在的瓦豪(Wachau),有一年中最多的颜色,梯田上又开始收葡萄了。”
    “不过,”没等我进入憧憬,Michael就恢复了他编写营销计划时的严谨干练,“未来一周有霜冻降雨,务必带好防水冲锋衣和登山鞋。”哦,我了解,除了美酒佳肴,要做个真正奥地利意义上的“bon vivant”(锦衣玉食者),那儿一定得有些山路在等着你。


生命力大叛逃

    几周前刚刚庆祝过登录世界遗产名录10周年的瓦豪,盛产杏花美酒、史迹掌故和总能把当下和传统拿捏自如的生活智慧。在这段下奥地利州的多瑙河谷,作为参与地区发展和遗产保护工作的一个小分队,Michael的NGO团队已经坚持了7年。他的第二身份是我的客座讲师,会在每个夏季学期准时现身柏林讲授营销管理。我有时开玩笑,“奥地利人来了,夏天就来了。”不料一转眼河西河东,如今换瓦豪说,秋天来了,你也来了。
    维也纳机场,Michael一大早就开车来接机。我们直奔80公里外的瓦豪去,有点像接上暗号的城市叛逃者。要知道我刚从上海来,那里刚开了足足半年的嘉年华,想让全世界见证城市很美好,地球也很拥挤;同时我也有点害怕笙歌处处的维也纳,虽然当年有个茜茜皇后艳惊世博,但弗洛伊德老师也在这里教育咱凡夫俗子:寻找快乐只是末日途穷。
    可我不信,就在此刻,呼啦啦追赶着我的快乐明明不是F老伯的死亡驱动(death desire),而是车窗外一浪高过一浪的秋色。秋天在涨潮,几乎把轮胎都浮了起来。我就在这场秋色大起义中,被种不由自主的生命力挟裹着,仿佛长驱直入叛军大本营。峰随路转,山峦林梢间不断涌出各种颜色,如你追我赶的绿林好汉扯着旌旗夹道相迎。现在,连我这个怀疑主义者也可以确定:我们正离开维也纳那张冠冕堂皇的精致面孔,深入这个山地国家的丰饶腹地。
    空气里的青草气、水气、花果气都越来越浓。蓝到不能再蓝的多瑙河终于不再捉迷藏,她罢了良驹,解了鬃缆,就在我身边大咧咧平躺下来,顿时山地沦陷。待回过神来,人已身处重围。低平河岸,伶仃沙洲,身旁的河神散发弄夕凉,呼吸明净,坦然到偌大的天空也得素面就她,俯身与人亲。山不高,地却很远,行行列队的葡萄架接应着弥望的杏树园圃,借着干石墙一梯梯爬到漫山遍野。是的,我在瓦豪。我要面对的不仅是这36公里河段两岸上千年沉积下来的文化景观,更有一群身世更古老的“维纳斯的后代”。

寻找史前维纳斯

    不是12世纪在Duernstein城堡下搜救“狮心王”的英格兰游吟诗人,也不是14世纪在意北图书馆里探案归来的Mlek修道士,我效忠的不是精神或现世的帝王,而是被囚于现代侯门的史前偶像。醉翁之意不在酒,我朝思暮想的那两位“瓦豪维纳斯”,一位来自Galgenberg,一位来自Willendorf,芳龄都在30,000岁上下。用现在的审美,“大V”是柴火棍,“小V”是赘肉妈。她们被锁在维也纳某博物馆的保险柜里,不见天日的时间和现代性一样长。不,我当然不会去博物馆里寻找女神—那里只看得到被定稿的历史,被隔离的文明断片,被连根拔起的战利品,枯萎掉的标本,草标一样的身世描述,冷冰冰的碳元素结论—我不缘木求鱼。
    第一站,Spitz。城堡山下的小镇,谦逊到几乎可以被温柔起伏的秋山吞没。这山号称“千桶山”—每年千桶好酒的收成。瓦豪人的哲学是“保质不增产”,所以这名字至今童叟无欺。由疙疙瘩瘩的鹅卵石街道盘旋上山,再迫不及待的使命,都不由得慢下来。穿过中世纪的过街拱廊,Michael的办公室在镇子最高处,素朴的中世纪老庭院,门前的登山小径通往后山顶,四望都是金镶翠的葡萄园。
    狭窄的老木楼梯旁摊着一批新做好的世遗标识牌,它们是瓦豪河谷曝光率最高的接待员,给渴望更深入此地的游人指引方向。办公室里充溢熟悉的NGO风格:繁忙有序的理想主义,不拘小节。M那些可爱的同事们一一现身,不再是住在故事里的那种蓝精灵。MBA、植物学家、资深导游、户外控、爱酒人、社会工作者,他们是牵线搭桥的新生代引路牌,把新的保护理念和技巧,融入并串联起当地社区生活的细枝末节。
    碎石地面的老广场依山倾斜,广场中心一架铁水泵。我以为是装饰,Jutta用力一压,泉水流了一地。喜欢环球旅行的Jutta是维也纳姑娘,如今却收心安家在瓦豪。老教堂静静守在广场一角,简朴到极点。但幽暗的鱼鳞瓦上绣着青苔,美得如经霜红叶。我拉着她就往里走,完全没想到是掉进了个兔子洞,不,是狂欢节的农贸市场。新鲜的紫葡萄,盘成比脸盆还大的一嘟噜,挂在主祭台的圣像下。小祭台都被当地土产的五谷杂粮和鲜花瓜果精心装点,甚至有硕大的葡萄花车王冠。“这是求主保佑丰收,秋天的传统活动。”J解释给我听。
    没有唱诗班,每个祭台都是一首赞美诗,是和声,也是复调;又像歌谣,风雅颂俱全。有的是朴实农家乐,南瓜萝卜堆成山;有的是婉约鸳蝶派,成排的苹果做烛台,野花一小瓣一小瓣地在玻璃杯里幽幽地开;有的豪放直白,直接就摆上酒桶酒瓶;有的冲淡玄秘,干到透的杏核围着虬劲的葡萄老根,白色鹅卵石摆出条多瑙河床。
    我从没见过这样的教堂!简陋又安静的空间里,仅这些沉默的大地生灵—五谷杂粮、花草树木,甚至石头沙砾,已丰盈响亮到让人热泪盈眶。不需要彩色玻璃窗的光线魔法,不需要圣歌赞美诗的声音媒介,神满满地拥着人,他是万物。那一刹那,我想到“小V”,地母一样的她低垂着头,密密麻麻的“发辫”盖满脸。哎呀,我怎么越想越觉得那不是发辫,而是瓦豪丰收时的葡萄藤嘛。
上山,走透“世遗小径”
    瓦豪三分之二的地域被森林覆盖,作为1994年欧盟评出的"Natura 2000",这里有3大植物带和超过150种鸟类;而作为2000年入选的“世界文化景观”,这里有超过5000处历史古迹,包括修道院、城堡、废墟,中世纪以降的城镇和村落。数据就是说服力,我的第一个反应是信心崩溃—怎么看得过来啊?
    今年7月刚开发的“世遗小径”(World Heritage Trail),恰到好处地治疗了我的绝望。总长180公里的徒步路线,几乎经过瓦豪最美丽的风景、最有代表性的景观、最重要的古迹、最有趣的市集,也串联起那些散落乡间的无名珍宝。你可以翻山越岭,再借渡轮往来,用一周时间走透多瑙河南北两岸。如果还有体力,应该再加上Jauerling Circuit,才能体会瓦豪性格里“山”的一面。没错,徒步世界遗产,我赞美这个主意。瓦豪,不该是被分裂成一个个零散的景点或目的地,它必须作为一个整体来由我们亲身串联。我们不能只是“看古迹”,而是要“走脉络”。
    水边欢腾,山中清静,Michael和我一大早踩着露水进山,更觉得远离尘嚣。Jauerling Circuit,90公里山路,就像是献给峰峦的花冠,环绕着Jauerling-wachau自然公园,Waldviertel 牧场和当地重要的民间朝圣地—Maria Laach。修道院坐对森林牧场,外表极简朴,真是清修之地。对比瓦豪两大名胜修道院Gottweig Abbey和Melk Abbey的金碧辉煌,这里的确很草根。嬷嬷出来相迎,披着一件粗羊驼毛褂,可见山中苦寒。室内没有暖气,但处处一尘不染,让人心里亮堂。图书馆、资料室,藏品极丰,当然最多的还是痊愈者献赠的礼物—这里以除病去疾闻名。角落里一幅不起眼的圣母画像,仔细看,画面背景上密密麻麻的居然是签名—那时的朝圣者也真够大胆!不过再想想,这熟络不让人觉得冒犯,倒是种最真诚的敬爱。那些深浅不一的歪歪扭扭的签名,来自几个世纪前的普通人,如今像背光一样烘托着圣母的脸,倒比画出来的背光更美。我叫它,Jauerling的光。
    Jauerling,海拔960米,世遗小径的最高点,瓦豪的最高峰。穿过大片的原始林,就看见natureparkhouse那黄绿相间的小木屋。“这里被废弃很久了,我们刚完成重建。”Ronald是世遗小径项目的执行人,Michael团队里最年轻的同事,大学里的专业是生态哲学。
    木屋前的平地正是最佳观景台。林涛从眼前翻滚下去,在整个河谷里轻摇慢摆,再以荡漾姿态,密密拥上间或点缀着古堡尖塔的嶙峋峰头。因为有山,多瑙河在这里,不是施特劳斯的圆舞曲,而是舒伯特的摇篮曲。它造就温暖干燥的潘诺尼亚气候,从东到西渗透谷地。高地森林,低地果园,中间交错着层层叠叠的梯田葡萄园。其间比例组合,是土地使用的历史方法的积累,也是世代调试平衡的结果,倒比单纯的“自然资源”更难能可贵。阡陌中一簇簇村落市镇,以中世纪时的商道小径相连。轮渡火车,多瑙公路,现代化的交通在这里只是点到为止,恰到好处。尤其那条1909年建成的铁路,在Krems和Emmersdorf之间,更是地形学的奇观。
    松涛阵阵,眼见一连串乌云从山对面翻涌过来,赶快躲进木屋,要了杯花草茶驱寒。吃和恋爱一样,第一印象联系着第六感。譬如昨天河边小酒馆里迎接我的第一碗鹅汤。感谢瓦豪,让我对日耳曼人厨艺的印象不仅大为改观,且充满期待。今天的艳遇是用奇怪草药炖出的鹿肉,以及口感细密的山地奶酪色拉—里面的山羊奶酪,小土豆和洋葱碎真是水乳交融到妙不可言。大厨Gratz是个腼腆的小伙子,他们一家住在隔壁村庄,被M的团队请来经营这家小餐厅,让登山客有个舒服的落脚处。事实上,除了瓦豪著名的葡萄酒庄tavarn,这种小客栈和小酒馆从15世纪起就遍地开花。修道士、酒庄主、商人、骑士、朝圣者和学生,是瓦豪山谷里最早的旅人。同样的小路上,我们经过的是否是同样的风景?
    答案没有是或不是,还是一起走走吧。两个人的山路,沉默到如此美好。有时候,最好的风景,不是还原或见证到的一张明信片,而是遇见别人不能替你预设的新发现:真实,琐碎,出人意料,三分带泪七分甜。那仅剩侧立面的文艺复兴式城堡固守溪边,像顾影自怜的美丽画皮;河边落寞的双人椅,骑自行车的人经过时顺手放上去一大把野花;无名牧场上的最后的奶牛们看上去却如此忧伤;生意兴隆的圣诞树苗圃正在山坡蔓延;而世遗小径上卖力工作的志愿者们早已收工,成功地“躲”过了我的镜头……在那些我甚至记不住名字的角落,我领受了最多的美的恩惠。

 

市井的珍珠

    Melk,瓦豪西大门,巴洛克宫殿般的修道院Melk Abbey雄踞峭壁。修道院里那只教冠,由100多颗瓦豪出产的淡水珍珠镶嵌而成。如今的多瑙河岸边已没有采珠人,但山水间这些老城古镇,是真正的瓦豪珍珠:它们不再为权贵装点冠冕,而是呵护生活于其中的普通人的幸福。
    梅尔克修道院,德高望重的天主教本笃会修道院—1418年的“梅尔克复兴”对奥地利和南巴伐利亚的宗教格局影响深远。196米长的皇家走廊上悬挂着历代奥皇肖像。9万册藏书的图书馆里可以找到《尼伯龙根之歌》的古残卷。当然,艾柯笔下的小见习僧侣阿德索(Adso),经历了那场离奇的意北探案后也回到这里,继续苦思知识和真理的拉锯战。其实艾柯原本要用《梅尔克的阿德索》来命名那本后来被奉为经典的符号学小说,而非现在的《玫瑰之名》。如果那样,摩肩接踵的游人恐怕会再多一倍。如今,失修多年的北堡垒正被改造成全新设计过的游客中心。连礼拜堂里也有装置艺术—金碧辉煌的祭台下巧妙装饰着宗教主题的当代摄影作品。“你看,他们绝不保守!”Michael说。游览结束时刚好赶上午祷,M是天主教徒,管风琴齐鸣中,他认真地唱起了德语祈祷诗。没想到这位老兄的声音可以这么温柔,后来才知道他可是多才多艺,还有自己的乐队,出过唱片。
    Dürnstein,粉蓝色巴洛克教堂如水鸟栖居岸边。峭壁上的残垣曾囚着著名的“狮心王”查理。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亨利六世拿这位十字军战友狠敲了一笔竹杠,3万公斤白银,相当于英格兰国库的十年收入。为了支付赎金,英格兰大主教刮地三尺,据说就引出了罗宾汉。岩下的新月形河湾,1788年俄奥联军和法军曾有扑朔迷离的一战。而今此处最出名的是葡萄酒庄和小面包。俱往矣,到底还是民以食为天。
    历史名城Krems-Stein,瓦豪东大门。山顶的修道院Gottweig Abbey,是Krems天际线上的小太阳。不过这还只是个半吊子工程, 18世纪时那仿效西班牙Escorial的庞大建筑计划害得当时的院长差点被罢免。我就住在Krems-Stein,从山顶铺到河边的奇妙双城。河岸边的Stein,出身于码头和关税卡;Krems背靠山坡,把守着支流沼泽,适宜生产防御。两个小镇从1305年联手,步步为营地从各种上层统治那里为市民争取发展空间。
    如今在小城里散步,就像上历史课:千年的城市发展史,章节连续,物证丰满。当然又比上课有趣,中世纪的石子路忽上忽下,就像在时光隧道里捉迷藏。你以为在爬一座山,没想到一抬头就看见多瑙河如银河倒悬一样挂在层层叠叠的各色穹顶尖顶上。你以为是在访古,没想到这城市一点也不服老:沿着艺术小道“Krems Art Mile”,博物馆和音乐会都藏在老酒仓老碉堡里;Klangraum Krems,空空荡荡的前Capuchin修道院,美丽的骨架为音乐会、艺术展和节庆日搭建了绝妙舞台;Gozzoburg,永远在修修补补的中世纪豪宅,奇特的建筑结构几经沧桑。Michael带我找到阁楼的密室,悬梯两侧的墙角,爬满了美得惊人的壁画,像空中之城的墙脚线。
    除去新老交织的反差,连它平淡的中间态,我也爱。简洁低调的设计酒店楼下就是单车出租点,对面是大学校园。几步之外是老公墓,监狱,老市场门口一个小花店。大家济济一堂,一切都是平等的,我喜欢。傍晚沿着监狱外墙散步,混凝土建筑居然很安藤忠雄。老水渠、单轨铁路、幼儿园、公寓楼都有梦一样颜色的窗户。一路走到Museumswirtshaus Hofbauer。坐在群本地老饕中间,在主人收集的满墙胡椒瓶唱片机的注视下,吃到了辛辣又甜蜜的青芥苹果酱和当地特色牛肉汤。我问汤里那萝卜似的东西是啥?大妈一转身就去厨房带回来根鲜灵灵的大棒槌,一手是泥,丝毫不怕弄脏了她那漂亮的中世纪管家装。

 

白色版“杯酒人生”

    “你爱红的还是白的?”Michael Wagner犹豫了一下,“红的白的都好啦,但在瓦豪,当然是白的。”嗯,我理解。谁让这里出产全世界最好的干白,尤其是优雅的雷司令(Rieslinge)和爱耍点迷人小性子的奥地利绿斐特丽娜(Grüne Veltliner)。
    现在有了两个Michael,这位酒专家M,大家叫他Micky。Micky在一个没有葡萄的奥地利山区长大,商科毕业后去瑞典做服务生,不料老板是个酒痴,天天给他上课。“我也着了迷,想学和酒有关的一切,所以去法国、日本,边学边打工,绕了一大圈。”两年前Micky带着日本太太回来,在大学继续进修,也为Michael的团队负责酒项目。他爱说这是一个“循环”—这个为酒而花了十年时间绕了个大圈子的奥地利人,在瓦豪开始了下一个循环。
    瓦豪酒的分类体系Codex wachau极其特别,是用羽毛草(Steinfeder)、训鹰套(Federspiel)和绿蜥蜴(Emerald)三种瓦豪“土产”代表从低到高的酒精度级别。奥国酒向来是遵循德国系的分类,只有瓦豪勇于另立山头。早在1983年,瓦豪的酿酒人便组织了社团联盟Vinea Wachau,力图打造地区品牌。除了要求成员恪守国家质量法规,他们还建立了Codex wachau并执行品质监控。规则包括“当地原产原装,无添加,无人工浓缩,无香料,无分馏,手工采摘”,简单说来也就是“坚持传统”。当1985年个别奥国酒商在红酒中添加乙二醇增甜的丑闻震惊欧洲后,瓦豪人的固执老套就成了先见之明。“十年前人们总说瓦豪太保守,十年后,他们倒都夸我们是先锋了!”
    “咱们去酒庄吧。那里才是真正品酒的地方。”Micky拉着我从Krems往Dürnstein方向去,车两旁尽是梯田石墙。Mittelbach家族的酒庄Weingut Tegernseerhof,历史可追溯到12世纪,当时属于巴伐利亚Tegernsee修道院。1803年,酒庄正式成为私人产业,到Martin的父亲手上已是第五代。这村子里几乎家家都是世家,建筑也大同小异,很难不走错门。不过一进庭院就显出不同:中庭里全然不是农家乐风格,而是颇有禅意的现代花园。品酒间掩隐在芦苇和树荫后,玻璃立面,借老石头房子一角延伸出通透空间。我们在这雨打芭蕉的玻璃盒子里等着Martin,感觉这气息像极了瓦豪的干白:不管有多少种性格和复杂情绪,底调总这样清透。     Martin不爱寒暄,对人对酒都态度严肃。明知道我只是菜鸟加白丁,两位老师就是不放过。才喝下第一口,四盏犀利“探照灯”就射过来,“So?”还没听课就要交作业?好惨。快快快,羽毛,蜥蜴还是鹰套,我的小脑瓜努力搜索那些不明就里的概念,糟了,它们全吓跑了。只好深呼吸,静下心来,慢慢地,味蕾上的真实感觉开始发芽,四下攀爬,最终接上了空空荡荡的脑神经元。由着舌头信口开河,三个人你来我往,倒越聊越开心。一直喝到那杯STEINERTAL,好奇怪,这一次,我确定无疑地喝出来只小蜥蜴。满脑子的杏子苹果葡萄醋栗都熟透了,它懒洋洋地从我舌头缝里爬出来晒太阳,动作迟缓,气息强烈,颜色是绿里带着孔雀蓝,像流势缓慢的多瑙河,偶尔还稍带着河底白卵石的凉,和青苔的腥。我屏着息伸手去摸摸它,它一动不动,小心脏就在我手指下轻轻跳动,忽然间被什么惊动了,一溜烟就不见了,小尾巴只甩了道闪电在我喉间。这是Smaragd吗?大着胆子问,没错啊!举杯同庆。
    喝酒的手舞足蹈,酿酒的可是兢兢业业。Martin不断接答电话排兵布阵,原来昨夜的霜冻完全改变了采摘计划。“酿酒真不容易,每一步都得小心控制吧?”“不是‘控制’,”Martin字斟句酌,“是‘选择’。我们永远不可能控制任何事,不管是酒,还是自然。”他进一步发挥:“其实每种酒,我都只能告诉你我的感受,不能说我就懂它。”“那你自己呢?生来就喜欢这行?还是别无选择?”“呵呵,几乎别无选择。不过在我这儿也是顺其自然,我是第六代嘛。我小时候挺喜欢做菜,不过在家里当当厨师也不屈才。”“那你喜欢红的还是白的呢?”我几乎有点恶作剧了。“我的心是白酒的”,Martin却很认真地回答,“其实白或红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爱我所来处(I like where I come from)。我们不可能听从市场或潮流改种红或白,就像瓦豪永远是瓦豪,你不能改变传统,你只能有所创新。”
    正说着,庭院里走出来个戴毡帽的帅老头—那是Martin的父亲。“你父亲喜欢你的品酒间吗?”“呵呵,这是他的极限,”Martin大笑,“我爸是他那个时代最革新的瓦豪人,但现在太多的变化让他受不了。比如更多人只在超市里买酒,不了解也不在乎每瓶酒的来龙去脉;酿酒人都努力变成生意人,但种植葡萄才是好酒的关键!”“那你怎么评价瓦豪呢?”Martin想想,“可能我们的确老套,old-fashion,但我们也很创新。”“Martin,你真是个哲人。”“不,我只是个农民。”
    离开左岸Martin家的品酒间,我们又去了右岸Hutter家。左岸朝阳,土壤由云母、片麻岩和板石构成,矿物质丰富;而右岸相对凉爽,沙岸上冲积物富足,土壤更为肥厚。从左岸到右岸,从河岸到山坡,从低到高,葡萄的脾性都大为不同。Hutter家在两岸都有葡萄园,说起这些细枝末节的区别来如数家珍。Hutter的二儿子小小年纪就开着拖拉机在园子里帮忙。Micky跟我说,瓦豪人对传统产业特别自豪。他们很小就有心继承祖业,然后跟着大人从最基础做起。难怪人家的传统不是花架子,而是底料十足。
    沿着葡萄架巡视,Hutter一路挑拣掉次等品相的果实,也顺手摘下几粒好的给我尝,呵,真是甜透心。据说葡萄成熟期越长,在架上越久,糖分就越高。Hutter家现在采收的正是极品酒里的晚秋佳酿(Spaetlese),要求含糖量(KMW)不少于19度。正聊着,刚好遇上质检机构来检测葡萄含糖量。于是质检大叔和Hutter两人各持一只探测器,表情严肃地在一大桶刚摘回来的葡萄里不停插插量量,再举起来瞄瞄看看,十分有趣。检测完毕,大叔在特定表格上做好记录,一式数份,双方签字留底。程序结束,这才露出笑容,翘起拇指夸了几句,握手道别。今年的葡萄质量着实不错,我们跑到酿酒车间去小庆祝。从保持18摄氏度的大酒缸里,Hutter给我们倒出了最新鲜的sturm。这种发酵到4%-5%酒精度的葡萄汁,其实要两周后才能成酒,口感鲜美,过时不候,所以常在酿酒季取少量卖做开胃酒。“看到它,就知道,新酒要来了”,Hutter很陶醉。Micky说,“你看,不是人在制造酒,酒只是自己发生了。”
    这就是瓦豪人!自信满满,却总是对着大地低首用心。他们努力工作,心态却从容不迫;自豪于家园和传统,却从不炫耀居功。用他们自己的话说,这是“调配得当的享受之道”(well-dosed enjoyment)。是的,这里的酿酒人甘愿做农民,爱酒人也从不烂醉。如果这里有酒神,那一定不是狄俄尼索斯(Dionysus),而是“大V”和“小V”:一个如地母般敦厚,一个如闪电般自由。多瑙河是圆舞曲,也是摇篮曲。在瓦豪,她们的法典青春常驻。在这里,寻欢作乐可以调配得当,传统和创新不必对立,老套和先锋是个首尾相连的循环──或许这才是真正的,瓦豪给我们这个浮躁年代的绿色遗产。


世遗档案

瓦豪文化景观 Wachau Cultural Landscape
瓦豪是多瑙河河谷的一个分支,地处梅尔克(Melk)和克雷姆斯(Krems)之间,风景秀丽。完整清晰地保存了当地自史前时期至今的演化痕迹,包括建筑(修道院、城堡和遗址)、城市规划(城镇和乡村)以及主要用于葡萄种植的农业设施。
入选时间:2000年
面积:18387公顷
入选标准
(ii):依山傍水,是河谷景观的杰出范例,保存了相当完好的历史演进的物证;
(iv):这里的建筑、人居和土地使用,生动阐释了一种在时代发展中和谐而有机演进的中世纪景观。

瓦豪游览贴士

名胜
梅尔克修道院(Melk Abbey)
18世纪的建筑群是奥地利巴洛克式建筑的代表,图书馆拥有9万册藏书,瓦豪最具人气的景点。
地址:A-3390 Melk, Abt Berthold Dietmayr-Stra.e 1
电话:+43 2752 555280
网址:www.stiftmelk.at

Gettweig Abbey
Krems以南的本笃会修道院,号称“Austrian Montecassino”。它的洋葱状塔尖是Krems的标志景观。
网址:www.stiftgoettweig.at

Pilgrimage Museum Maria Langegg
修道院内的小型博物馆。可通过“世遗小径”徒步或驾车前往,非常静谧,参观请提前预约。
地址:A-3642 Maria Langegg 1
电话:+43 2753 20741
电邮:maria-langegg@kirche.at

Dürnstein城堡废墟(Kuenringer Castle)
峭壁上的城堡遗迹,可俯瞰绝佳风光。1192-1193年间,英格兰国王“狮心王”查理被奥地利公爵Leopold V囚禁于此。

深度体验
酒庄游:每年葡萄丰收前后有各种节庆,新酒酒馆里的当季美酒佳肴不容错过。11月中旬的马丁节(Martin)是最重要的节日,各酒庄开门迎客,免费派放新酒!
Weingut Tegernseerhof
地址:Unterloiben 12,3601 Dürnstein,Wachau
电话:+43 2732 85362
网址:www.tegernseerhof.at

Weingut Hutter Silberbichlerhof
地址:St.Pltnerstraβe 385,AT-3512 Mautern,Wachau.
电话:+43 2732 83004

电邮:info@hutter-wachau.at
网址:www.hutter-wachau.at

古镇游:与其忙着走马观花,不如选个小城老镇住上几天,如Krems-stein、Dürnstein、Spitz、Weiβenkirchen、Emmersdorf等。
世遗小径(World Heritage Trail):徒步路线全长180公里(14段);Jauerling Circuit全长90公里(7段)。线路图及背景信息都可在线查询。
艺术小道(Krems Art Mile):Krems-stein,沿途的老建筑里藏着各种有趣的博物馆画廊。
单车多瑙环游:新发布的Leihradl Next Bike提供单车租借服务。现有37个租车点,可用手机预订和开关单车。
多瑙河游轮:多家轮船公司经营krems到Melk之间的度假产品,更可往来维也纳和瓦豪之间。

特产
葡萄酒
瓦豪是最具国际知名度的奥地利酒区。量少质优,有独特的分类标识和严格品质监控。干白按酒精度分为三类:Steinfeder(11%),Federspiel(11%-12.5%)和Smaragd(超过12.5%)。这里出品最好的Rieslinge和Grüne Veltliner,前者的优雅果香表现更为浓厚,后者作为奥国特有品种,以微妙的白胡椒味为特色。其他主要品种包括Chardonnay、Yellow Muskateller、Pinot blanc、Traminer等。多瑙河南岸Gottweig Abbey附近也出产少量优质红酒。

瓦豪杏
瓦豪的近10万株杏树受到欧盟原产地品牌保护,有“Wachauer Qualittsmarille”标志。春天的瓦豪是杏花的海洋,果酱、果脯、果酒及各种杏仁点心都是最佳纪念品。

下榻
Arte Hotel Krems
简洁有趣的设计酒店,多瑙大学对面。
地址:A-3500 Krems, Dr. Karl Dorrek-Stra.e 23
电话:+ 43 2732 71123,
网址:www.arte-hotel.at

美食
Museumswirtshaus Hofbauer
奥地利传统美食,店主的古董收藏妙趣多多,不容错过。
地址:3504 Krems-Stein, Steiner Landstra.e 5
电话:+43 2732 82261
电邮:service@museums-wirtshaus.at

Hans Pichler Nature Park Restaurant
瓦豪最高点的观景小酒馆,山货美味,风景绝佳。
到达:Jauerling瓦豪自然公园停车场徒步15分钟
网址:www.naturpark-jauerling.at

Gasthaus Amon-Jell
Krems老城Hoher市场旁。考究又地道的当地美食,窗外中世纪建筑环绕。
地址:A-3500 Krems,Hoher Markt 8-9,
电话:+43 2732 82345,
电邮:gasthaus@amon-jell.at

Late Brasserie
当地最潮餐厅,酒吧氛围与美味佳肴的美妙组合。酒橱惊人,品酒为上。
地址:Haus der Regionen, A-3504 Krems-Stein, Steiner Donaul.nde 56.
电话:+43 2732 747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