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摄影|王国慧

哈德良离宫:一位罗马皇帝的世界地图

    

    在罗马郊外一个长满橄榄树的山谷里,隐藏着一片广达120公顷的迷人废墟,那是近2000年前古罗马皇帝哈德良的离宫。这里不是寻常帝王寻欢作乐的豪奢别墅,而是这位著名“贤王”收集、再现全世界最美景观的“理想城”。
    不设防的罗马,地铁里却大多是防备森严的脸庞,拥挤中更显沉默。破旧的隧道自有种暴力美的怀旧味道,如费里尼荒诞的热情,庄严而戏谑着,而车窗外轰隆隆刮着阴风。猛然到站时的哐当一响,能惊醒头上废弃千年的酒肆街巷或大斗兽场。那是生死关头的万籁俱寂中,忽然丢出的一个手势,紧接着是还魂般的鼎沸人声。
    遍地古迹埋伏的罗马,到如今总共也只敢挖了两条地铁线——就像四壁古董的人,常常轻描淡写地抱怨自己没地方换张大床一样。无所顾忌的现代化到了这里,总算是有所顾忌。“光荣归于罗马”,古迹修复之滥觞归于今日之意大利。一钻出地铁,到处都有帅哥美女在脚手架上忙活,从下水道到穹顶画,益古益今,养眼又养心。若知有这等“行为+艺术”的新鲜可看,雅好文艺的哈德良君定会拨冗回城一观——维修古迹倒也是他的广博兴趣之一。“这是在历史的景观之下与时间谋合,捕捉或修正历史的精神,接下历史的接力棒,带它跑向更远的将来,在倾倒的石墙下找到水泉的芳踪。”他是罗马皇帝,伊比利亚出生,雅典求学,用拉丁文和罗马军团掌管帝国,以希腊语思考和生活;他也是哲人,诗人,地中海的游子,东方的爱人,欧洲知识分子的雏形。

 

 

 

道路·时间

    “若再有一次机会,让我在罗马度过春天,将是如何美好…...重见兴建中的御园。”(《哈德良回忆录》玛格丽特·尤瑟纳尔)
    2000年后,换我们来断壁残垣下寻找水泉的芳踪。曾经有条引水桥和官道——或许是罗马给世界的最好的礼物——引着信马由缰的皇帝往城外来。罗马城30公里外的Tiburtine山下,长满橄榄树的山谷里,他置地建园,排水筑墙,乐此不疲,耐心程度堪比照看葡萄园的农夫,穷20年时光营构,留给世人一卷120公顷的回忆录。而后世之文艺青年,不管是大名鼎鼎的贝尔尼尼、拉斯金、勒.柯布西耶还是我辈大众游客,都只剩下来这荒野废墟做游客的份儿了。瞻仰凭吊,怀古幽思之余,“莫忘自带干粮”。
    一出城,罗马之春便明亮剔透,连路人脸上的线条都柔和起来,从花岗岩变成了大理石。“Adriana”仿佛成了接头暗号,只要说出这名字,一路都有语言不通但笑容亲切的居民做接应指引。我们在开往Tivoli的巴士上竟然睡着了,连到站下车都是被身后笑咪咪的老太太给拍醒的。去离宫的小路也绝非预想中那般荒凉,而是在面貌恬静安逸的社区里穿行,全无旅游景点周边惯有的那种商埠连绵、沿街叫卖之景。路过一个院子,两条大汉和一位老太正在里面清理刚砍下的碗口粗的松树,他们很豪爽地送给我一个约1斤重的大松果。
    进得园门,缓步上坡的山势里,一路是参天松柏和银绿枝叶披拂的橄榄林。核心遗址区外的酒吧和停车场曾惹得1958年的尤瑟纳尔郁郁不平,因为它们破坏了波伊基勒(Le Poecile)庭院的高贵孤寂之气。如今那些劣质的“美化”手段大多已改弦易辙,如橄榄树不再遭到砍伐,夸张的酒吧变成了含蓄内敛的小展览室和露天野餐区。我喜欢这种既不随意涂抹过去的保护,又能体贴到当下参观者的服务精神。一对青年夫妇带着小儿女和小猫小狗正席地而坐,在阳光下分享简单的三明治午餐。我们在供行人解渴的喷泉边取水休息的当口,小朋友们已经小心翼翼地用回收袋收拾好餐后垃圾,放回后车厢,然后蹦蹦跳跳地跟着大人进园“寻宝”。这真是再美好不过的旅行。我相信连哈德良都不会反对,这应该是他喜欢看见的罗马的春天——“我支撑的石墙仍然留有故人肉体接触过的余温。尚未出生之人,将用双手抚摸我的梁柱。”

 

别墅·城市

    “御苑是游子结束旅游之地。云游四方的我在此安营扎寨,庭院由大理石营构,就像是为亚洲君王们所搭建的帐篷和凉亭。”(《哈德良回忆录》)
    日光灼目,在巨大的苑囿之中折射往复。若有乐神以此光线弹奏竖琴,我信,且正待聆听。整个一部西方园林史,从此开始记叙。混血的地中海游子,罗马的身体,希腊的头脑,心怀霸业,泛奉诸神,向往着神秘的东方。这离宫绝非一般的villa,而是一座城池——哈德良把自己偏安的栖居之地打造成了古罗马建筑中最富创意的“City/Villa”。
    方圆120公顷的离宫里,有大小宫殿、神庙、浴场、剧场、池塘、角力场、图书馆、医院、食堂,有为朝臣、禁卫军和奴隶准备的宿舍,复杂的供水体系,地上与地下通道,以及防御围墙和巡逻岗哨。海之剧场(Maritime Theatre)是经典的爱奥尼亚式样,迷宫般的双重曲面和参差交错的柱廊有希腊神庙的影子,连接其间的精巧吊桥和私人空间的隐蔽性却是独创。Canopus池塘有着埃及城市的名字,环绕以罗马科林斯柱式的回廊和复制自古希腊的美人神像。池塘后相连的石窟式神庙名Serapeum,供奉的是埃及─希腊的冥神与圣牛。池中活水自罗马引来,由苑囿南端引入,再通过一个由水塔和管道组成的复杂系统,供应到这园中各个角落——这是罗马人最擅长的工程。于是就有了35个水厕、30个单嘴喷泉、12个莲花喷泉、10个蓄水池、6个大浴场和6个水帘洞。
    坡上青草如茵,橄榄树是禁卫军。偶而有一鳞片爪的大理石马赛克,蜷缩在小浴室的地板或黄金广场的一角,惹人惊艳。在沦为采石场和建材库的命运几百年之后,这苑囿如何能让游人拼贴想象?——来自地中海沿岸各地的石材,当年如何被皇帝一块块精挑细选,搭配花色,从地面铺上穹顶?倒是他偏爱用的主体材料──红砖,的确经久不变,“生于地上,速度十分緩慢缓慢地回归土地,坚实牢靠,即使败落不再保有旧时碉楼,竞技场或坟墓面貌,也还矗立如高山。”如今这些风蚀残年的楼台亭阁已尽数蜕化为土丘,又如古怪起伏之山峦。其间供上等人——皇帝及宾客、随从专用的大道已湮没无几,倒是庞大惊人的地下通路仍四通八达。奴隶工匠们曾在此幽暗隧道中穿梭劳碌,在楼堂馆所间传送美酒佳肴。大小剧场尚待挖掘,天文台处只有荒烟蔓草,雷电劈过的老树虬枝翻墙入洞,曾经的图书馆、画廊和神庙空无一物,只有野花如水银泻地。没有考古说明,谁能认得出那干涸的硕大水塘原来是鱼池而非泳池?鱼池边的柯林斯柱抖擞地顶着半面穹顶,背后遥遥现出半山腰郁郁葱葱的小镇,山头残雪未消。
    水还在,不过曾经星罗棋布的水中绿洲,如今却只在沙漠中留下几眼月牙泉。一弯在Canopus,一弯在“海之剧场”,一弯在“波伊基勒”。面积最大的波伊基勒有点像现代公园里的人工湖面,有些虚浮的宽大静谧中,可以幻想曾经水流环绕的世界。废墟之美使所有荒废有了意义,唯这点干涸之痛让人难以释怀。但若真要重建这帝王规模的水工程,即使采用哈德良的技巧,也与今时今日之民主环保等观念背道而驰,倒成了另一种荒谬。
    不过,从乐观处想,这水声并未消失,16世纪的机要大臣埃斯特在Tivoli镇上为自己改建别墅(Villa d’Este)时,他的建筑师不仅从这里搬走了马赛克和雕塑,也学会了哈德良对复杂水景的解决方案。在文艺复兴时期半掠夺半发现的“传承”之后,小浴场和黄金广场那凹凸交替的曲面处理又激发了巴洛克建筑师的灵感,如贝尔尼尼(Bernini)和博罗米尼(Borromini)就在教堂和公共建筑内部大量应用这种手法。而从约翰·拉斯金、弗兰克·赖特、勒·柯布西耶、路易斯·康到约翰·M·约翰森,哈德良离宫对现代建筑的深厚影响被以各种形式反复演绎。如赖特设计的南佛罗里达大学和约翰森设计的Mummers’ Theatre。至于理查·迈耶的洛杉矶格蒂中心(The Getty Center),无论是在空间意象还是文化脉络上,都像是在美国西岸文化大本营的山头对哈德良离宫来一次现代版朝拜与承继。而安藤忠雄在濑户内海上的直岛当代美术馆别馆(oval),也多少透露出“海之剧场”那若即若离的梦幻感。
    或许真如小说中的哈德良所言,“我像某些蒙了天泽的园丁,凡我所尝试放入人类想象之事都已生根发芽。”

 

 

旅者·人生 

    “既是旅者又是主人,完全有自由观看、改革或创新,则是我首开先河。或许在我以后数百年间,难得再有一次如此完美配合;个人职位、性情和世界情況都不再容许重演我的经验。”(《哈德良回忆录》)
    他或许是史上最有品位的雇主,最有权势的建筑师,最多才多艺的皇帝。自己为自己营造,真正随心所欲,以作品做人生记录,公私兼顾。罗马城里,万神殿如日光统摄人间,包容与安抚大众信仰;盘踞台伯河畔的陵墓,以罗马亚壁古路(Appian Way)上的古皇陵模仿巴比伦城的观星高台。自古帝王的拉丁文墓志铭上尽是空洞的“光荣”——头衔、封号、“完美”的政绩与婚姻,他不屑这些缺乏想象力的官样辞藻,便有了把雅典新旧城区分开的拱门,蔓延于英格兰与苏格兰边界的长城,以及地中海沿岸辐射开来的罗马式与希腊化城市——皆以其所爱所敬之人命名,树立“理想城市”的样板,以放之四海。而卸下帝王衣冠和世界抱负后,只有这里,罗马城外30公里,是那个叫做哈德良的罗马人的真正的自己。他希腊语的思想和生活,情与爱,暗夜群星般的人生轨迹,如其祖父迷恋之天象,晦涩而清晰。
    “他的生活几乎是永无止境的旅行”,吉本的《罗马帝国衰亡史》如此总结这位罗马帝国疆域最辽阔时的执政“贤王”。20年执政生涯中有12年都居无定所,足迹遍布帝国各个行省,临死前的梦想,仍是到黑海沿岸的小岛拜祭古希腊神话中的英雄阿喀琉斯(Achilles)。
    城市需要秩序,花园却可隐藏和放纵自我,两者合而为一,圆其人生对“美”之寻求。从伊比利亚半岛的葡萄园,到叙利亚大漠里的满天星斗;从池中盛开红莲的埃及,到雅典迷宫般的大街小巷,再到多瑙河畔大雪覆盖的平原,每一座建筑的设计灵感,都来自他不同的经历或梦境,并由其亲自命名。在一个个或希腊情调、或埃及风味的地名里,他重温黄金岁月的旅程,熔铸“理想城市”的范本。
    他更自觉有责任促进世界之美,“城市美轮美奂,空间宽敞,清泉浇灌,芸芸众生聚在城内。”关于理想,他把“人本、自由、幸福”这样的箴言铸入罗马钱币,亦对异族(Sparte)人“威武、公义、艺术”之描述心有戚戚——“如果人们将部分耗费在愚昧、残暴事业的力气都用来实践它,‘美的世界’则指日可待。”也许你会说,他不过是个既蓄奴又独裁的暴君,但这位2000年前的罗马皇帝所追求的天下太平,在我看来,倒不比今日废除了奴隶制的帝国所推行之普遍民主更缺乏诚意。他已能认识到,人类之美好理想可以不分种族地域,情谊可以不必分性别门第,只可惜却过于自信自己的实践能力。
    哈德良的一生,或许以其少年爱人安提诺雨斯(Antinous Mondragone)在公元130年的落水身亡为界。之前,他是爱好和平、推崇理性的贤王;之后却性情大变,成为血腥镇压60万犹太人的暴君。这苑囿的历史也以此为界:曾经雄才大略的艺术家,如今只痴迷于祭拜招魂,疯狂订制少年的石像,摆满每一个厅堂。少年的相貌还被铸上钱币,雕成塑像,敬为神邸,树立在帝国各城市的中央,还为他在尼罗河上建造城市,大兴祭拜,却都弥补不了悼亡之痛。他亦深知这是自己所作最不理性之事,但却再无力自拔。
    “海之剧场”的一环秋水仍在,湖心岛上只剩下伶仃立柱,茕茕如水仙倒影,参差残缺,凭吊曾在此闭门独泣,垂垂老矣的帝王。少年的石像如今在欧洲多处都有发掘,遍布欧洲大小博物馆。Canopus尽头北端的神庙里,17世纪曾挖掘出一具做埃及装扮的少年立像,如今被存放在梵蒂冈博物馆。Canopus的碧波依然让人神伤,偏是这曾四周布满少年音容之处,如今只剩下三两残缺的劣质石膏像,欺哄游人的镜头,又像是给这位一生好立像以求不朽的罗马皇帝开一个玩笑。博物馆就在近旁,收集着些苑囿里出土的物什资料。暗红的砖土建筑,立面设计与对面的仓房颇为呼应,像是老房改建之作。入口设计颇为巧妙,需绕上小山坡,登上楼顶平台方能下楼入内。可惜闭馆时间委实太早,只得再绕下楼来,于玻璃窗外的铁栅之中向内偷窥。一尊无头无臂的半身石像,残缺的男子胴体,幽暗角落里,大理石的温润如同刚被香膏滋润过,肌理细腻,线条的起伏精微到动人心弦。世界或许可以嘲笑一个为了爱而失心疯的皇帝,然而谁有权力嘲笑他的爱情?
    就在这苑囿之中,在哈德良的情人和我们之间,还累积叠加了许多世代。林林总总的生活,来来往往的过客和旅人,波西米亚人,强盗,流浪汉和农夫。18世纪的罗马农民来这山谷定居,把农舍、仓房、牛棚和水池巧妙嵌入曾经的围墙或地道。二战后的尤瑟纳尔来访时,还能在长廊上看见牧羊人的芦苇床,取暖后剩下的炉灰又让她倍觉温暖。她那本大胆的小说在这里完成──皇帝的第一人称传记,替她赢得史上第一位法兰西女院士头衔。
    “曾生活在支离破碎的世界里,让我体会到君王的重要。”她的故事里,哈德良当然是游子、诗人、情人,然而最重要的形象,依然是皇帝——“倘若他没有维持世界和平,革新帝国经济,他个人的幸和不幸,就不会让我有如此兴趣。”话虽如此,在她26年断断续续的艰难写作里,每每招呼她再度动笔的,竟是安提诺雨斯的容颜——拜失心疯的皇帝所赐,美少年的肖像到今天还是多得不胜枚举。究竟什么是哈德良的遗产?他“永失我爱”的痛与荒诞,连带断壁残垣的“理想城市”,干涸的“世界地图”,未果的“天下太平”,竟也成就了2000年的不朽。
    暮色四合中,走过林中大道,身旁接连壁立着大蒸汽浴室的遗迹,如石窟般连绵。最大的那半间穹顶上仍残留着巨大的透气孔,完美的圆形,好似废墟版的万神殿。初升的月亮不偏不倚正挂在那圆孔中,一架飞机拖着尾气掠过,恰好在视野中穿孤而过,斜射入整片苍穹。弯弓射大雕,也就是这一刻的工夫,只不过离弦后却无比漫长,仿佛消失了结果。那些爱与恨,理想与幻灭,恐惧与抚慰,庄严的,荒谬的,沉重的,轻浮的,光荣的,卑微的,青春的,衰老的,永恒的,虚无的,都在这一射之内,引人豁然下泪,四周夜凉如水。
    “人生苦短,之前或今后的世纪,于我们总归陌生;而我却用人与石之间的游戏,触摸到过往与未来。”

古罗马皇帝哈德良(Publius Aelius Traianus Hadrianus,76~138)

世遗档案:

基本描述:哈德良离宫位于罗马附近的蒂沃利,是公元2世纪时由罗马帝国皇帝哈德良所建造的一处卓越的古典建筑群。它用“理想城市”的形式规划建设,综合利用了古埃及、希腊、罗马建筑遗产中的最佳元素。
入选标准:独一无二地融合了古代地中海世界物质文明的最高表现。 对离宫遗迹的研究考察,在文艺复兴和巴洛克时期的建筑师对西方古典建筑元素的再发现中发挥了重要作用,也深刻地影响了20世纪的建筑设计。

游览贴士

哈德良离宫:Villa Adriana (Tivoli)
开放时间:9点到日落前1个半小时;1月1日,5月1日,12月25日闭园。
门票: 6.5欧元,国际学生证半价。

抵达:有巴士往返于罗马和蒂沃利之间,在罗马市内乘地铁B线到Ponte Mammolo。出地铁口即是公共汽车站,乘坐到Tivoli的 蓝色巴士,票价为1.6欧元,用时40分钟左右,每15分钟发一班。在哈德良离宫站下车后,需步行约800米方可到达。返回罗马的班车最晚约7点。
罗马Tiburtina火车站也有开往蒂沃利的火车,行程大约30分钟。
周边:蒂沃利小镇上还有同属世界文化遗产的埃斯特别墅 (Villa d’Este),可作同程游览。